华夏热点网:免费久久精品-《风流一代》:中式梦核、小镇宇宙与无名者的悲歌
贾樟柯的新作《风流一代》是他对自己影像生涯的一次回溯与告别。《站台》《24城记》《天注定》《山河故人》《江湖儿女》等历史作品的群像合辑,22年之间的小镇电影宇宙的影像素材质朴又奇异:北方锈带工业城市的锈迹斑驳、西南三线地区中的长江码头、粗粝日常中的科幻超越以及在时代浪潮中的小人物命运。
《风流一代》海报
影像历史学形成了跨越时空的凝视,在发展主义叙事中,那些要被牺牲的、掩盖的、忘却的部分,总是突兀地昭示自己的现实血脉。影片结尾的大同儿童公园的雕像,宇航员的下半身拉成长蛇状,尾端仍缠绕着地球,老城公园苏联雕像,这些鲜明的梦核元素,既是对进步主义叙事的嘲讽,也是对历史残骸的荒诞化处理。
“梦核(Dreamcore)”是一种独特的网络迷因(Meme)文化,起源于对模糊、不安和超现实主义美感的探索。它通常涉及梦幻般的影像、奇怪的场景和不协调的元素,常常让人感到不适或异常。其内容经常使用旧的计算机图形、模糊的图像和怀旧的物品,创造出一种令人困惑和超现实的氛围。
中式梦核有独特的集体具身性(Collective Embodiment),强调与90后80后集体记忆或童年场景拼贴的怀旧情绪。突进的1990年代曾许诺了一个模糊科技乌托邦的未来,这种历史中的未来乐观主义有一种温馨感,同时刺激了对互联网社会现状(赛博朋克)的不适。
90年代至今经历了三个方面:生活场景的剧烈商品化进入景观社会;手机、相机等影像媒介断代式升级;互联网用户体验的跨越式发展。当旧影像媒介记录了前景观社会物品呼应了一种老计算机/上网体验,就构成了中式梦核美学。回首望去,恍然若梦。
视觉领域的梦核(Dreamcore)来源于在音乐领域“硬核朋克(Hardcore Punk)”(简称“核”)里最极端的一类音乐。起源于80年代初的后工业城市,节拍(BPM)极快,旋律粗暴简单,鼓声、低音部分强,多出低质量的地下录音室,有时有刻意失真的感觉。
《风流一代》开篇大量跨时代素材,各种器材、画幅、分辨率、拍摄手法,包括DV手持画面、诺基亚拍摄的2G时代影像,以及贾樟柯早期作品未放出的素材。电话亭、BP机、县城KTV,这些千禧年世代的物件/元素,强化了一种“乡镇梦核”的悲凉与怀旧。在时尚广告行业不断加速的“景观社会”中,大众对于影像品质的期待越来越高,实际上人们对于粗糙的影像的忍受度越来越低了。低保真的“诺基亚画质”、破败陈旧的场景道具、上个时代的街头空间——作为“曾经的现实”,当其不加修饰的呈现在都市电影院的屏幕,构成了一种贾式的影像激进性。
剪辑素材时间线跨越22年,但它并未以线性叙事展开,而是通过碎片化的拼贴,构建了一种混沌且带有历史“锈迹”的质感。怼脸直拍众生相,粗暴唤醒着“北方乡镇PTSD”,用“原生家庭”撞击都市电影院提供的消费主义梦境。前半段是KTV华语金曲大串烧,隔着屏幕,仿佛能感受到酒精、烤烟与汗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,但这些“土味”正是生活的底色。
《风流一代》剧照
在小镇文艺谱系中,万青、五条人、崔健的作品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时代背景音乐,这里有来自底层歇斯底里的呐喊,迷茫无助的小镇青年,过度压抑后的爆发反击。而在《风流一代》中,摇滚配乐的锋芒保持了极大的克制。《杀死那个石家庄人》的歌词与横向运镜扫视街景有关联但没有明确互文。结尾片段中五条人出镜演出,唱着四季轮回,观众寥寥,贩夫走卒继续日常生活,没有人关心五条人是谁,也没有人在乎歌词的意义,荒诞与讽刺都堕入虚无。的确,音乐不是解药。
《风流一代》白描了大时代中的小人物,和小时代中的失败者。他们站在自己的出生地,目送时代洪流从身边奔涌而过。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”,无名者的生活如同散落的残骸灰烬,在影像中被忠实记录,却无法得到归属感。电影中的无名者,是那些被经济改革、工业崩塌以及消费主义伦理抛弃的人群:下岗工人、三峡移民、拆迁打手、街坊里打麻将的、路边吃烧烤的、拍短视频的……通过对这些普通人的特写,贾樟柯将时代的悲剧性与荒诞感刻进影像之中。这些生命因时代的巨大张力而被放大,又因其注定的边缘性而显得愈加悲凉。这些失语者仿佛从未被赋予选择生活的自由,历史的混乱与肮脏掩埋了他们的声音。这些无名者的生活,在地产资本、流量资本到AI资本的席卷中,变成了流动的隐喻,像荧光手环在夜跑队伍中的微光,既渺小又顽强。
然而,正是这些零星的影像,像投射到时间中的一束光,使我们得以在荧幕上看见这些生命的挣扎、顽强与消逝。《风流一代》捕捉了普通人在权力结构中的挣扎与残存。正如福柯在《无名者的生活》中写道:这些仿佛根本就不曾存在过的生命,只是因为与权力相撞击才有机会幸存下来。贾樟柯探索了时间、记忆和历史的裂缝,同时以高度克制的形式语言,将普通人的微末生活带到镜头中心。权力通过话语驾驭生命,这次贾樟柯在影像中舍去了话语(台词),主线人物唯一的台词是跑步时喊的“哈”。巧巧从千禧年走来,穿越了“小镇宇宙”的所有场景,如独行侠客般漫步于大江南北。22年间,曾在促销活动上领舞的时髦女郎,晚年成为了超市柜台收银员。
在经历房地产热潮后的大同,电影从超市监控摄像头视角画面,切到巧巧身为柜员的劳动场景。她在下班途中,遭遇了自动化机器人,整部电影并没有任何人对孤身的巧巧表达过深情或者关心,倒是机器人对她说:“我看不到你的表情”“你好像比较伤心”。面对机器人背诵名人名言,巧巧露出微笑,她对这些新技术感到好奇,而这些自动化机器可能正在取代巧巧身后的工作岗位。
《风流一代》剧照
《风流一代》展列了20多年技术、媒介的突飞猛进,同时在社会生活也被媒介技术深刻塑造。从诺基亚短信到微信社交场景,从街头电话亭到抖音流量时代,快速迭代的媒体技术总让人沉浸在一种加速主义幻觉中。贾樟柯善于在粗劣的生活场景与科幻的超越感之间制造反差。在三峡工程中的重庆,迷茫伤心的巧巧寻人无果,她找到一处休息的地方,给手机充电,之后疲惫地睡下。这是一个普通居民楼麻将馆,背景投影仪的电影里的机器人说:我的优势在于我不会悲伤。
《风流一代》是贾樟柯 “小镇宇宙” 叙事的终章。从北方工业锈带城镇大同、三峡工程重庆地产滚滚、珠三角经济特区流量时代,又回到苏联宇宙主义雕塑遗产,这些景观与历史的残存物,编织出一种粗粝又超现实的影像。“小镇宇宙” 善于用标本图谱组合叙事,以小人物的悲欢离合解构宏大叙事,偶然现实影像组成奇异的诗,忠实的记录时代巨变就足够戏剧性,这构成了贾樟柯的社会现实主义。遗憾的是,这次如纪录片般大跨度的社会影像,过于分布式的素材拼贴,稀释了叙事的锋芒与批判内核。
正如英文名“Caught by the Tides”,形容被浪潮卷入又无能为力的状态。时代浪潮滚滚向前,大多数人被浪潮诱惑又被抛弃,谁成为红利,谁又成为代价。结尾处,巧巧与斌哥交代了晚年的结果,风流云散泯然众人。面对曾经的爱人回归故里,巧巧眼含泪光,默不作声,递过塑料袋,从怀中掏出荧光圈套在手臂上,在雪夜苍凉的大同城墙下,汇入夜跑人群,与无数陌生的、茫然的面孔汇聚在一起,不知从何处来,也不知奔向何处。